瑶小瑶Grace

 
   

【Twice】银河

勿上升真人,OOC预警

瞎编,请不要计较细节


凑崎纱夏 X 周子瑜




“你见过银河吗?”


这是周子瑜对凑崎纱夏说的第一句话。

彼时凑崎纱夏正站在国家公园游客大厅的展板前,拿着油皮纸质的导航地图扇着风,有一行没一行地看着两米高的展板上密密麻麻的英文。即便中央空调尽职尽责地在吹,努力想要维持着这沙漠边缘一层建筑里的宜人温度,方才烈日暴晒残留在体内的热量还是化作热气不停从皮肤毛孔里散开。

凑崎纱夏对这展板上的介绍兴趣寥寥,站在这巨大的展板前也不过是让自己休息一下的方法之一。问讯台里坐着一个老头,斑白的短发贴着发红的脖颈,穿着米黄色的工装背心和白色短袖,背心胸口的口袋里还挂着黑色的对讲机。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问讯台后的小电视,在发现凑崎纱夏走近时对她点头笑了笑,之后又被电视里的科普节目吸引去注意力。

盛夏灼热的午后,除了这位工作人员,不大的游客中心只有她一个游人。

落地玻璃窗已经被棕色贴纸全方位覆盖,想要以此抵挡夏日沙漠里的烈日攻击,凑崎纱夏在窗边的木凳长椅上歇了会儿,可被棕色防阳纸滤过的阳光依旧凶猛,要在她裸露的手臂和肩膀上印下烫的记忆。

她决定站起来,躲到阴影处,顺便四处看看。


“你见过银河吗?”

她扭头循着声音望去,空荡荡的身边不知何时起站了一个人,黄皮肤,黑头发,高个子,手里拿着黑色相机,脖颈上挂着的相机带已经被磨得有些旧,她专注地看着其中一块展板,巨大的银河照片占了大半个版面。

“你…你是在问我吗?”

凑崎纱夏愣了两秒,不确定地问。

那个人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并没有回头看她。

“没有呢…”

凑崎纱夏的英文还算流利,但不知为何心却莫名紧张。

仿佛终于看完了展板上介绍的最后一行,过了几秒,那个女生终于转过头看着她。

一双黑色的眼睛在盛夏灼热的午后显得格外清亮,像是从遥远的山涧吹来了一丝凉风,被晒得迷迷糊糊的凑崎纱夏一瞬间竟然有些恍惚。

那个女生笑了笑。

“我也是。”




坐上周子瑜黑色吉普的副驾时,凑崎纱夏才后知后觉地有些怕。

和发小们一起约好的毕业旅行,开启第一站的时候却只有自己一人,出门忘记带护照的平井桃连带着无辜的名井南成功错过了越洋班机,而从另一个城市出发的凑崎纱夏只得先行落地入住了酒店。

长途旅行的疲惫被初来乍到的新奇冲的毫无踪影,一个人呆不住的凑崎纱夏研究了一下从酒店前台顺来的旅游指南,一个小时后便出现在了国家公园的大厅。


她后悔了。


凑崎纱夏向来是个随性而动的人,或许是因为没有兄弟姐妹而爸妈独宠,又或许是活泼无邪的天性在优渥的成长环境里无所顾忌,遇到想做的事情就去做就成了她二十几年来的人生法则,即便长大后因此吃了许多亏,一直告诉自己要克制要有分寸,却仍然阻挡不了骨子里的那股天生的劲儿。

平井桃小时候走路撞墙,撞出一副除了跳舞之外其他全都傻兮兮的蠢萌样,名井南学了十几年芭蕾,学出了黑天鹅的高冷名媛气质,而凑崎纱夏夹在她们中间,傻不过平井桃,聪明也聪明不过名井南,反倒是有着一股她俩都没有的天真烂漫。

班里才艺表演的时候突发奇想上台做越南春卷,学校文艺汇演的时候一炮而红的“Shy Shy Shy”, 传话游戏的时候莫名其妙开始跳舞撒娇,反正低头扶额捂脸羞耻都是名井南的事,平井桃只会嘟嘴嚷着Sana啊一定要赢啊不然就没有猪蹄吃了喂,而凑崎纱夏,她会红着脸害羞,然后下了台瞪着眼睛充满期待着的问着两个发小,怎么样?我做的好吧!

好像再糟糕的事情,只要放到凑崎纱夏的人生里,就会有一种奇怪的力量把事情从另一种奇怪的角度变得意外的和谐,自然而然地,她也和后悔二字从不沾边。


然而二十二岁的越洋毕业旅行,在被平井桃和名井南放鸽子后独自一人兴致勃勃地跳上游览接驳巴士的第三分钟,她终于开始品尝到后悔的味道。


热。

很热。

非常热。


车上除了全副武装戴着草帽墨镜口罩手套防晒服把自己裹的严严实实的司机,一个乘客也没有,破旧的车载空调和破旧的巴士一起在这沙漠边缘小镇的水泥路上吱呀呀地摇晃着。

太阳轻而易举地滚了进来,车窗上关得严实的玻璃窗恍若虚设,太阳滚到窗沿上闪着刺眼的银光,滚到红蓝相间的布制座椅垫释放着闷热的气息,太阳在又脏又旧的车厢里滚来滚去,滚到车载空调口张牙舞爪,和有气无力的制冷系统打了一架,打赢了之后又滚到驾驶室,黑色的操作台比看起来的样子还要热,旁边放着仿佛饮水机桶装水那么大的水壶,明明没有火,里面的水却好像一直在沸。

司机戴着厚厚的手套在红灯前换挡,凑崎纱夏坐在第四排,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就好像看着古埃及的木乃伊在太阳的照耀下起死回生。

而她就像被殉葬的祭品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就已经被关在这密闭的棺室里活活烫死。

她开始怀念出门前一念之差被丢在酒店空调房的薄长袖外套,她开始质问自己出门之前为什么不看一眼天气预报,车窗隐约反射着穿着吊带露肩上衣的自己,绿灯亮起时司机冷漠无情地一个左拐,凑崎纱夏手没扶稳,左脚没有防备的撞上车厢壁,廉价的胶合板也要躲在太阳后面作威作福,狠狠烫了一下她短裤下裸露出的小腿。

早知道穿一条牛仔长裤也好啊!

十分钟的路程仿佛开了一个世纪,不用看镜子也知道脸上的妆早就被汗珠晕脱,包里的两瓶矿泉水早就变成了开水,在第五个红绿灯之前全都在凑崎纱夏这朵濒临死亡的蝴蝶兰身上浇灌完毕。所有的氧气都凝固在这密闭的棺室里,闷,很闷,她想开点窗通会儿风,又害怕开窗会把本来就奄奄一息的车载空调气到罢工。

初中那会儿她还和名井南平井桃还在一个班,每次语文考试,名井南的作文最后都会变成范文复印在每个同学的桌面上,平井桃看着看着就趴在桌上睡着,而凑崎纱夏则会回过头盯着好学生名井南,崇拜地问她为什么会这么会写,然后拍拍自己的脑袋,懊恼自己怎么就写不出这么深刻的句子。

很久以后凑崎纱夏回想起这一段仅仅只有十英里不到的路程,在闷死和晒死之间徘徊的十分钟里,她脑海里闪过了无数修辞比喻,每一句都要比名井南当年的作文深刻一百倍,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有文学天赋,to be or not to be,已经被烤成十二分熟的凑崎纱夏可以当一个哲学家。

接驳巴士一个刹车停在游客大厅的站台,凑崎纱夏吊起最后一口气拿着包滚下车,太阳直射在她裸露的皮肤上,出门前漫不经心涂的那点儿防晒霜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一般可笑,她新买的波西米亚风凉拖马上就要融化在这水泥地上,别说煎鸡蛋,就是平井桃从市场里买来的生猪蹄,也能在这地面上直接烤到熟得冒青烟。

入口的凉棚顶救了凑崎纱夏一命,她连忙走到直饮水池边大口喝了几口水,再把她的两个开水壶给灌满,这会儿她才有力气擦了擦额头的汗,走进了游客大厅。

游客大厅墙上挂着温度计,红色数字已经嚣张地飙到三位数,大大的“109”让凑崎纱夏忍不住掏出手机,换算单位软件没有感情地告诉她109华氏度等于42.77778摄氏度,小数点后精确到五位,她像热傻了一样望着手机,开始怀疑美国这边数字是不是应该从右往左看,87777.24摄氏度才差不多,或者干脆109后面跟的就是摄氏度才对吧。

回程的接驳巴士一个小时后才会到,她抬起头望了一眼棕色贴纸后面仍然耀眼的阳光,终于放弃了想要一个人先来国家公园随便逛逛的异想天开。

没有人会在盛夏四十三摄氏度的午后,穿着短袖短裤试图通过公交车加步行的方式,去逛一个处于沙漠地带的美国国家公园。

除了凑崎纱夏。




凑崎纱夏坐在黑色吉普的副驾上,周子瑜将车载空调开到最大,广播里叽里呱啦的英文对话在隆隆的风声里几乎快要听不清。车载遮阳板挡着前方落下的刺眼阳光,凑崎纱夏身上盖着周子瑜递给她的挡风玻璃遮阳帘,她很没有经验地将银色那面朝外,晃得车内全是眩光,周子瑜皱皱眉,提醒她把遮阳帘反了一面盖在身上,这才终于消停了些。

“所以你要去踩点?” 

和这烈日搏斗了许久的凑崎纱夏终于喘了口气,回过神来问驾驶座上的周子瑜。

“嗯。”

“那为什么愿意捎上我?”

“我怕你出事。”

凑崎纱夏微微皱皱眉,不明白周子瑜这话里的意思。

“我能出什么事?”

“……”

周子瑜盯着远处蒸腾着热气的车道。

“我不知道,我只是从来没见过不开车就来国家公园的人,而且这么热,一个女孩子,怕你出事。”

“可你也是一个女孩子呀?”

“……”

“你该不是坏人吧?” 凑崎纱夏扭头问。

周子瑜猛地踩了一脚刹车,轮胎尖叫着在沥青车道上划下两道印记,若不是系着安全带,凑崎纱夏恐怕早已撞上挡风玻璃飞了出去。

周子瑜挂了档拉起手闸,摘下墨镜,认真地看着凑崎纱夏。

“凑崎小姐,你的酒店在哪儿,我现在就送你回去。”


好不容易安分下来的体感温度此刻又被打乱,看着周子瑜认真的样子,凑崎纱夏却开始慌乱了。十五分钟前周子瑜听说凑崎纱夏一个人想来逛逛国家公园,她思考了一会儿,说反正我等下要为晚上的星空拍摄踩点,要不要顺便稍你在公园里逛逛。

“我有车。”

周子瑜戴上墨镜的样子配上这句话,活生生地让凑崎纱夏有一种被大佬包养的感觉。她愣愣地点点头,像是吃了迷魂药就跟着周子瑜上了车,直到黑色吉普开出了小镇,沿着秃兀的黄色山丘开进了国家公园,耳边方才想起名井南出发前对她和平井桃再三强调不要单独行动不要随便和陌生人说话的警告。

有些后怕的凑崎纱夏一面想着她看起来好面善应该不会是坏人吧,一面又想起了大学时候和林娜琏躲在宿舍里看的那些恐怖片,片子里的长发美女美若天仙,对着镜头微微一笑,转身就掐住旁边的女生脖子,三下两下,活生生地把她的眼珠抠了下来。林娜琏挽着凑崎纱夏的手瑟瑟发抖,忽然打开的宿舍门让她们俩一同惊声尖叫。俞定延开了灯,一脸懵逼地看着床上躲着的两个人,林娜琏没忍住一下就跳下床,扑进俞定延怀里又打又哭,而凑崎纱夏不小心碰到了回放健,惊魂未定地又看了一遍性感美女在线挖眼珠的剧情。

周子瑜长得真好看,怎么不去演电影呢?

她这样想着,嘴里却不由自主地问出了那句你该不是坏人吧。

忽然的急刹车和周子瑜正儿八经的提议将凑崎纱夏心中最后一点的犹豫和害怕扔到了外太空,她开始后悔自己不过脑子的话,脑袋里出现了自己虚脱一般站在游客大厅里惨兮兮的样子,对于周子瑜主动提出捎她一程的好心来说,也许真的太过于冒犯。

不想让周子瑜误会自己,也不想被她直直送回酒店,更不想在这体感109摄氏度的烈日被扔在荒无人烟的茫茫戈壁里原地升华。陌生人的相处总是有诸多误会猜忌,而凑崎纱夏那奇怪的力量又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将这糟糕的剧情从奇怪的地方拐了回来。

她想起了二十分钟前周子瑜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哦对,银河。”

“我想去看看银河。”


“周子瑜,你带我去看银河吧。”




重新出发的车上安静了许多,周子瑜和凑崎纱夏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叽里呱啦的英文频道被周子瑜换成了古典音乐频道,巴赫和莫扎特相继登场表演了一会儿,又在凑崎纱夏渐渐小下去的声音里被周子瑜调成了静音。周子瑜瞥了一眼副驾上的歪着头睡着的人儿,身上盖着挡风玻璃的遮阳帘,棕褐色的长发有些乱,闭着的双眼下是被晒红了的脸庞。

真像只柴犬啊,周子瑜这么想着,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她想起了台南老家里的那只柴犬,毛茸茸又软嘟嘟的样子,每次回家都会哼哧哼哧地跑过来,在她的腿上一阵扑腾,吧嗒吧嗒地舔着自己的脸,又会再自己假装不给她吃热狗肠的时候委屈巴巴地盯着她,有时候还会掉头生气走掉,和别人家吃不到就不罢休的柴犬一点都不一样。

好久都没回家了呢。


当初只是在高中同桌的抽屉里看见了国家地理杂志的一张星空照片,被那样的自由的绚烂和美好所吸引,就懵懵懂懂地就一个人跑到了大洋彼岸来念书,之后的种种困难和际遇也从未料想过,拿着一纸录取通知书和一个行李箱,就这么来了。

那时候周子瑜刚刚解完一道数学题,绞尽脑汁终于将卷子上那奇奇怪怪的XYABC和F1F2安排明白,她伸了个懒腰,揉了揉眼睛,一转头就瞥见了那摊开的联幅照片,横跨两页,躺在同桌幽暗的抽屉里。

同桌拿着作业本跑到讲台上问老师问题,前桌的女生正和后桌的男孩在阳台上打情骂俏,戴眼镜的风纪股长在给他暗恋的女生讲题目,胖胖的男同学刚从食堂买了两个鸡腿回来,学艺股长站在教室的后黑板前思考着怎么画黑板报,隔壁班最漂亮的女孩子来她们班借书,班里个子高的那几个男生立马吹起了口哨。

课间广播里放着同学的点歌,主持人是个软软的女生,比所有人都还要软的台湾腔软软地说,下面是高二A班的XXX同学为高一C班的XXX同学点的歌曲,前奏响起十五秒钟之后五月天拿起麦克风开始唱摸不到的颜色是否叫做彩虹。

这课间日复一日的嘈杂,练习本上的题目一道接着一道,卷子永远写不完,打印室里藏着永动机,骗过了所有物理法则,课桌是充满魔法的土地,无需播种施肥与浇水,自然而然就会长出一张张卷子。莫名的厌倦感就在这一张张卷子收割的间隙涣散出来,一丝一缕,一点点的流进周子瑜的心房,像浇灌水泥一样,流着流着,从流动的液态慢慢变成了坚硬的固态,三长一短选最短,三短一长选最长,双曲线和抛物线打架,数学卷子上最后两小题是永远的空白。

然后她看见了那片星空。

那片不一样的、自由的星空。

一向乖巧听话的周子瑜也有着属于自己的倔强,从小到大的所有决定好像也没有什么人能改变。

她想要追逐那片银河。

于是她就来了。


异国求学的日子对大多数人来说总是艰难,但对于周子瑜来说,则好像没有过多特别的感受。上课时候认真的记着笔记,拿着相机一下又一下的按着快门,在评图的时候上台,直直地站着,一字一句,用英语慢慢地介绍着自己的想法,下了课就回家买菜做饭写作业,早六晚十的标准老年人生活作息吓跑了一个又一个想要追她的男生。

后来她遇到了朴志效。这位韩国来的学姐不仅是学生会主席,还是摄影协会的社长,朴社长出身摄影世家,作品总是四平八稳,有着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沉着冷静,每每展览总是压轴的那一个,只要选她就永远不会出错。拍照、策展、组织活动,上台发言,给低年级的同学当助教,还总是拿一等奖学金,周子瑜觉得她应该是偷偷雇了八个替身,不然怎么可以同时做这么多的事情又同时都做的这么好。

有着八个替身的朴社长还要参加高校摄影联赛,那一年的联赛特别设立了双人合作组,然后朴社长的某个替身走到周子瑜的工作台前,说,嘿,我们组个队吧。

周子瑜不问缘由地点点头,从此正经八百地学生会主席后面就跟着一个拿着保温杯的长发美女,两个人站得直行得正,气场简直就是国旗班的三好少年,分分钟要去足球场上边升旗边唱国歌。

四平八稳的朴社长和她灵气飞扬的小跟班联手斩获了那一年的几乎所有奖项,之后的假期里,两个人又一起合作了很多项目,和朴志效组队的两年里,收获有很多,但总而言之一个字,忙。

忙,很忙,非常忙,忙到错过了一个又一个本可以回家休息的假期。踩点,布景,打光,联系模特,拍照,修图,和场地商争吵,和服装商讲价,和电脑的色差打架,去海边爬礁石,去山顶等日出。忙忙碌碌的日子换来的收获还是有的,对于摄影的理解在朴志效的指导下突飞猛进,她们一起拿了很多奖,出了很多作品,当然也拿了很多奖金。

后来有一天,周子瑜终于想起来问朴志效,说,姐姐当初怎么会想和我组队?

朴志效拿起桌上和周子瑜同款的保温杯,喝了一口周子瑜送她的枸杞茶,慢悠悠地说。

因为整个系只有你的作息时间和我一样。


等到朴志效毕业了,周子瑜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假期,第一个没有项目能够自由支配的暑假,她没有选择直接回家,而是一个人从东海岸来到了西海岸。

她一直忘不了杂志上看见的那片星空,从高二下学期的某个傍晚开始。

藏蓝色的天幕里缀着点点繁星,几千亿颗知名不知名的星星全都缠绕在一起,发着光,缠绕在她黑夜的睡梦里,她白日的遐想里,她看过的各种星空展览里,构成了周子瑜心中的那片不可名状的永恒。


她想要追逐那片银河。

她要亲眼看见那片银河。


然后她遇到了凑崎纱夏。




这趟横跨了整个北美大陆的旅程里有着很多计划,本就做事谨慎的周子瑜在被朴志效锤炼了两年之后,变得更加周全。期末一结束她便开始做功课,翻出这几年收集的攻略计划,按着地图和星刻表查找地点路线,几乎花光了所有的奖金买好设备,定好机票民宿租车和保险,就差精确到这趟旅程的每个小时该在哪里该做什么。


然而遇见凑崎纱夏并不在她的计划之中。


她进到游客大厅里,只想跟工作人员确认一下自己的路线是否正确,然后她看见了凑崎纱夏。

游客大厅的正中央摆着两块巨大的展板,一张星空照片占了其中一块展板四分之三的篇幅。

周子瑜一眼就被吸引过去了。

那毕竟是周子瑜心心念念的银河。

而她心心念念的银河面前,站着凑崎纱夏。


齐腰的棕褐色长发凌乱落在碎花吊带露肩上衣后面,牛仔短裤下是雪白而笔直的双腿,波西米亚风格的凉拖和身上的斜挎包般配,她盯着眼前的展板,右手拿着游客指南的小册子在不停扇风。

周子瑜走过去,目光落在展板说明的第一行前,不自觉地已经先瞥了一眼凑崎纱夏。

搭讪从来都不是周子瑜的风格,她通常是被搭讪的那一个,面对学校里的男生是这样,面对朴志效的时候是这样,可是此时此刻,面对着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名字的凑崎纱夏,她忽然想要有一点不一样。

一米开外站着的女孩儿不停地扇着风,风信子混着铃兰和茉莉的香水味被那已被捏皱的小册子一点点的扇了过来,那香气掠过周子瑜一贯平静的心湖,掠起了一圈一圈淡淡的波纹。

那个女生只顾看着眼前的银河,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存在,于是周子瑜又看了她一眼。专注的侧脸有着好看的眉眼,额角还未擦干的汗珠晕湿了几缕碎发,她的脸蛋红扑扑的,遗落着太阳滚烫过的痕迹。

脑海里忽然间回想起去年夏天的某一个落日,朴志效拉着她扛着器材抓着铁丝网爬上海边长长的礁石岸,夕阳就要落下,天色越来越黑,她们要沿着铁丝网一直爬到礁石岸的尽头拍摄落日。渐渐涨起的潮水一浪接一浪,拍打岸边溅起的水花跳到周子瑜的手臂和小腿上,凉凉的,左手抓着的铁丝网随着在礁石上的高高低低踏出每一步左右摇晃,只肖一不小心踩滑一下,就会轻则破皮擦伤重则粉身碎骨。周子瑜有点害怕,她试探着问朴志效要不要就停在这里拍,而她的学姐大人摄影大师朴社长回头一笑,身后正在降落的夕阳红得像钢水一样炽烈。

朴志效看着她说,说子瑜啊,总是要尝试一点新的东西才好啊。

于是她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始阅读展板上她早已了然于心的关于银河的描述。

「银河是指横跨星空的一条乳白色亮带,在北天半球天鹰座与天赤道相交处,只在晴天可见...」


子瑜啊,总是要尝试一点新的东西才好啊。


“你见过银河吗?”

于是她问。


一切不真实的感受在和凑崎纱夏交谈时才慢慢开始显现。

周子瑜瞥了一眼棕色的落地窗,看见穿着牛仔外套和工装裤的自己,黑色鸭舌帽压的很低,墨镜扣在黑色紧身背心的领口,身后背着半人高的户外摄影背包,和身边打扮得如同仙女下凡的凑崎纱夏有着天差地别的对比。

四十三度的夏日午后,四下无人的荒漠戈壁,居然真的会有人穿成这样妄图步行参观这座国家公园,未免也太过天真。

“我没有想那么多嘛,反正一个人呆在酒店无聊,不如出来逛逛。”

“可是,怎么会这么热啊!”

凑崎纱夏泄了气,嘟着嘴抱怨着。

周子瑜跟问讯台的工作人员确认好路线,收起地图,随口问到。

“你要去哪儿,我捎你一程好了。”

“我…我不知道,你要去哪儿?”

“我去踩点,晚上要拍银河。”

“公园里面吗?”

“嗯。”

“那我跟你一起去吧。”

凑崎纱夏抬起头,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

“正好,我也想看看银河呢。”


她好像捡到了一个仙女。

仙女要和她一起去看银河。




紧急停车的震动惊醒了凑崎纱夏,她睁开眼眨了眨,对眼前的光线有些不适应。

太阳已经开始有往西斜的意思,比起她乘着接驳巴士去游客中心那会儿,日光也已经对她客气许多。凑崎纱夏揉了揉眼睛,扭头看着松开安全带准备下车的周子瑜。

“你要去哪儿?”

周子瑜回头看了一眼凑崎纱夏,轻轻摇摇头。

“没什么,引擎有点奇怪,我去看看。”

凑崎纱夏在副驾上呆坐着,车子熄了火,车载空调和吹风也就一起熄灭,荒漠戈壁的暑气很快就从周子瑜没关的车门漫了进来。

凑崎纱夏看着周子瑜打开引擎盖,又从后备箱里拿出什么奇怪的工具,一下两下的捣鼓着,过了一会儿,迟钝的神经才终于醒了过来。

她急忙松开安全带,拉开车门也跟着跳下车。

热浪一下子就将她包裹起来,一分钟都不到,身体的各处毛孔已然开始隐隐发汗。

“我们不会要死在这里吧?”

她望着低头正在扭扳手的周子瑜担忧地问。

周子瑜停下手中的扳手,有些哭笑不得,她一脚踩在打开的车盖上,用手肘抹了一把额头的汗。

“怎么会,一点小毛病,马上就修好。”

凑崎纱夏半信半疑地点点头,转过身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戈壁。这是她进入国家公园以来,第一次有机会认真看一眼它的面貌。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旷野,目之所及是大片大片的黄色,黄色的山,黄色的地,黄色的石头,黄色的沙,黄色的世界里蜿蜒着一条曲折的灰色公路,像一条蛰伏的蟒蛇。太阳恍若打铁的师傅,发射的热量直直地敲击着地表,叮叮当当的声音隐没在黄沙里,炽热蒸腾起的空气就开始膨胀,膨胀成一面有三百六十五个面的镜子,镜子朝着三百六十五个方向折射着空气,落在凑崎纱夏的眼里,蛰伏的蟒蛇就开始缓缓的蠕动。

蟒蛇蠕动着劈开这黄色的世界,飞溅起的地壳便七零八落地砸在这黄沙里,变成了一棵棵模样怪异的树,千万棵怪异的树在微风扬起的沙尘里矗立,每一棵都扭曲成独特的样子。和林娜琏一起看过的恐怖片情节又开始涌上脑海,破土而出的僵尸,从衰败城市的水泥地里一个个长了出来,失去知觉地顶开坚硬的地面,丝毫感受不到痛,颅脑上破损的伤口流下的红色血液早已干涸,变成了近乎黑漆漆的污渍。

林娜琏其实很胆小,却又酷爱恐怖片,俞定延觉得恐怖片幼稚不愿意陪她,还喜欢在她一个人看恐怖片的时候装鬼吓她,于是凑崎纱夏便成了林娜琏兴致来了时候的最佳伙伴。她总是兴致勃勃地招呼凑崎纱夏,挽着她的手,挤在狭小的单人床上一起对着笔记本电脑看各种各样的恐怖片,捂着眼睛,指缝里就跳出了一只只丧尸贞子和下水道的美人鱼。通常林娜琏都会在廉价的音效和夸张的光影里被吓的又哭又叫,却又舍不得按下右上角的那个叉,最后一脸无奈的俞定延只好放下手中的这些那些,把林娜琏扛出宿舍哄一顿,两个人再打打闹闹地回来。

凑崎纱夏对此很不理解,她问林娜琏,问你这么怕,为什么还要乐此不疲的看恐怖片。

林娜琏则不以为然,语气里还有种隐隐的骄傲,她说我才不怕,我哪里怕了啦,有俞定前辈在,我什么都不怕呢。

凑崎纱夏看了一眼斜对床正在捣鼓乐高的俞定延,并没有看出什么安全感。


飘摇的思绪在旷野里失了神,周子瑜还以为凑崎纱夏只是被这阳光晃了眼。她脱下身上的牛仔外套递给凑崎纱夏,而后者又被吓了一跳。

“拿着挡挡太阳吧,很快就好了。”

凑崎纱夏愣愣地接过牛仔外套,看见只穿着黑色紧身背心的周子瑜。周子瑜侧低着头,露出了修长的纤细脖颈,结实而又匀称的手臂露在阳光里,反射着健康而好看的颜色。这样的温度户外作业着实太热,于是她又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用嘴叼起右手腕上的橡皮圈,索性将身后的长发全都高高扎起,像极了哪个谍战片里好看又厉害的女特工,仿佛下一秒就要从靴子里掏出两把匕首把坏人扎成筛子。

心里忽然有一种莫名踏实的感觉,凑崎纱夏忽然间好像又明白了一点林娜琏的感受。

“有你在,我不怕的。”

面对凑崎纱夏忽如其来的喃喃低语,周子瑜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接着她的话头说了下去。

“不怕什么?你就不怕我把你卖了?”

“我...怕啊。”

“那你怎么还肯跟我走?”

“因为…” 凑崎纱夏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因为你说你要去拍银河啊。”

“喜欢银河的人应该都不是坏人吧。”

最后一句话说的很没有底气。

“你不怕我骗你吗?”

凑崎纱夏抬起头看着周子瑜的眼睛,微微皱起的眉头闪过了一丝委屈,在这四下无人的荒野里,她决定全心全意信任的人却回过头这样问她。

“周子瑜,你会骗我吗?”

周子瑜轻轻一笑,望着凑崎纱夏的眼瞳。

“不会。”

她说得很认真。


“周子瑜不会骗凑崎纱夏。”




国家公园很大,大到更像是一片无人的原野。

修好的黑色吉普在盛夏的午后沿着弯曲的道路一直往前开,烈日从高悬的头顶一点点往西降落,电台广播的古典音乐断断续续,信号越来越不好,挣扎了一段路后索性彻底罢工,于是最后只剩下了周子瑜手机里的音乐。车子沿着GPS导航器上标记的位置前进着,到了一个地方,周子瑜就会跳下车,对着地图和凑崎纱夏看不懂的时刻表圈圈画画,然后从后备箱里拿出她的器材,在不同的位置摆开。

“嗯…要我帮忙吗?” 

凑崎纱夏小心翼翼地第三遍问道。

虽然凑崎纱夏自小学画,从某种程度看来好像和摄影还有点关系,但说实在的,她也明白这些专业器材和背后长篇大论的理论指导都是她完全不了解的另一个世界。

她不过是不想在周子瑜面前显得那么多余。

被好心捎带了这么一程,总觉得要帮些什么忙才好。

周子瑜架好了三脚架,放下手里正捣鼓着相机和镜头,回头对身边的凑崎纱夏又一次摇头。

“说的也是…我什么也不懂呢,也不知道要怎么帮你。”

凑崎纱夏自言自语着。

她看着远处已经落下一半的斜阳,红彤彤的一轮落日,将这世间所有的影子都拉到了天边,天边所有的云彩都被染上了色彩,红色、橙色、黄色、粉色、紫色,就好像小时候想出去玩不肯呆在画室画画,拿起笔刷从颜料格里挖出一块块颜料,赌气一般的全都拍打在油画纸上。鲜艳的颜色全都碰撞在一起,混着笔刷将颜料甩打在纸上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响亮。画室里那个温文尔雅的老师闻声而来,什么也没说,只是接过她手里的笔刷,一点一点,慢慢地将她闹脾气的发泄晕染成了一片夕阳。

“纱夏很有天赋呢,知道这些颜色搭配在一起正合适。”老师放下画笔笑吟吟地递给她。“剩下的就交给纱夏来完成吧。”

她拿着笔,坐回凳子上,望着画纸上那片梦一般的落日景象,愣愣地点点头,很久都没有说话,心里的烦闷早就一笔一笔的融化在这夕阳里。

她为老师精湛的技艺所震撼,那时候她年纪还小,还没有看过如此美丽的夕阳。

而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她的红色、橙色、黄色、粉色、紫色终于真实地出现在眼前,真切地融化成了一片夕阳。

夕阳里,却站着不太真切的周子瑜。

“我只会画画,要不我教你画画?” 凑崎纱夏提议着,没等周子瑜回答,又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她摇摇头,自嘲似地轻轻笑了笑。

“我们以后会再见面吗?”

周子瑜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直起身回头看着凑崎纱夏。

夕阳落在周子瑜的身后,霞光将她整个人包裹着,傍晚的凉风习习拂过,勾起她鬓角垂落的碎发。

凑崎纱夏又抬头问了一句。

“会吗?”

夕阳的光芒将眼前的人吞没,只为凑崎纱夏留下一个剪影。

她看不清周子瑜的表情。


“也许不会了吧。”


之后很久她们都没有说话,周子瑜自顾自地继续摆弄着器材,凑崎纱夏静静地坐在旷野的一块枯树根上,玩着从旁边野地里随手拔的一根草。地平线像一只没有感情的机器怪兽,按着时刻表一口一口地吞没着太阳,起了晚风,被遗落在着旷野里的沙粒也就跟着起舞,在空气里生出干燥的气味,白日里日光耀武扬威的战利品被缴械,那一轮滚烫的太阳再也不能嚣张。

她其实还有很多话想和周子瑜说。

她想说我们等会儿加个通讯,她想说要不留个电话邮箱也都可以,她想说你要是来日本可以来找我玩呀,她想说或者以后我去台湾找你玩。

如果一切都太过直接,她也早已想好了更聪明的方式,比如缠着周子瑜给自己照一张相,然后要她把照片传给自己,这样就可以悄无声息地要到她的联系方式,再比如装着对摄影很有兴趣,想要向专业人士进一步探讨,这样也可以顺理成章的找到之后再联系的借口。

成年人的世界里总是有着这样那样条条框框,从来没有人拿笔把这些东西白纸黑字都写下来,但这样那样的规矩却又好像已经镌刻在了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上台领奖要穿得正式,乘扶梯要站在右手边,和喜欢的人约会时要提前到,要等到两情相悦了才能表白。

打小天真随性的凑崎纱夏,在逐渐成长的年岁里遇到了许多波折,终于才慢慢明白了名井南身上那种分寸感的可贵。她的学霸发小面对陌生人时从来高冷,礼貌而疏离,为人处事精确得像一把尺子,又像流水一样柔软周全。她一边嫌弃着名井南的文绉绉,一边看了一眼大大咧咧的平井桃,在心里默默地权衡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一板一眼笨拙地模仿起更成熟的那一个。

毕竟她再也不能赌气地把颜料通通甩到画布上。

而人,总要学着长大。


很简单的。

其实很简单的。

今夜月色真美,余生请多指教,这个妹妹,我曾经见过的。

我们以后会再见面吗?

她只要等周子瑜一句话。

“好啊”也可以,“会”也可以,哪怕是“应该会吧”也可以。

可是偏偏周子瑜说,她说,“也许不会了吧”。


初中二年级的名井南捧着当时最流行的校园言情小说,指着男女主角升学分别的那段的台词不住泪流,刚刚看完这本书的凑崎纱夏和平井桃在一旁看得一头雾水。

“南,你哭什么呢?这结局不是挺好的吗?”

“他们最后没有在一起啊!”

“怎么没有在一起了呢?这不是开放式结局吗?”

“对啊,说不定以后还会再见面呢!”

“她问他会不会再见面,他说也许不会啊。”

“对呀,那不就是说也许还会再见面吗?”

“不是啊,想再见的话早就直接说会了,只有不想再见才会说也许不会啊。”

稚气未脱的凑崎纱夏和平井桃傻了吧唧地不停争论,争到思想早熟的名井南最后差点急到背过气儿才终于肯停下。

“那他为什么不直接说不会呢?”

“当然是要委婉一点啦,谁会在这种时候直接说不会呢!”


落日带着一整天的暑气终于隐没在了地球的另一段,只留下泛着微光的天际维持着这世间所有的影子。白天里所有的酷热此刻全都消失不见,晚风轻轻覆盖了整片原野,凉意就悄悄地在每寸肌肤上冒了尖。

凑崎纱夏开始觉得有点凉。

她拢了拢身上属于周子瑜的牛仔外套,耳边又响起了那一年名井南带着哭腔的据理力争。

当然是要委婉一点啦,谁会在这种时候直接说不会呢!


“也许不会了吧。”


不会了吧。


不会。




她们就着日月交替的时分,坐在吉普车里分着周子瑜随身带的食物随便吃了点,周子瑜又在沙漠的温度渐渐下降的时候,从车的后备箱里拿出了一条毛毯给凑崎纱夏盖上,然后她们躲回车里,任凭这只黑色的猛兽咆哮着带着两个人飞驰向早前选定的某一个观测地点。

“我们只去那一个地方吗?”

“是啊。”

“那为什么之前要去那么多地方?”

“总要都看一遍可能的地方,才会知道哪个是最好的呀。”

“你一定是个好学生吧,每学期都拿一等奖学金的那种。”

“你不是吗?”

“我啊…” 凑崎纱夏想了想。

脑海里闪过名井南和俞定延的身影,名井南高一就在国中联赛的决胜舞台上跳芭蕾,俞定延大学还没毕业就受邀在城市美术馆里开个展,似乎好像只有完美得像她们一样,才能算是好学生吧。自己这样时而勤奋时而懒散,有一点天赋却又没到那个地步,虽说能够顺利应付下所有的学业要求,面对未来却又迷茫不知该去向何方,相比起她们来说,实在是太不值一提了。

“不是啊,差得远呢。”

“你会成为厉害的画家吗?”

凑崎纱夏挠着头笑了笑,“不知道啊,希望如此吧。”

 她抬起头,在车内的后视镜里看见了周子瑜注视着前方道路的眼睛。

“但我知道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厉害的摄影师。”


黑色吉普在戈壁的中心地带路边停下,周子瑜熄灭了车灯,于是整片整片的原野就坠入了纯粹的黑暗,找不到任何一盏光。她架好手电筒,从后备箱里拿出沉重的器材开始架设,而凑崎纱夏却怔怔地站在车边。

“你害怕了?”

“你不怕吗?”

“不怕。”

“万一有坏人呢?”

“这里晚上一点灯也没有,除了观星者,不会有其他人的。”

“那万一有猛兽呢?”

“只要你亮着光,它们就不敢来。”

“会有老虎吗?”

周子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怎么会,最多只有土狼而已。”

凑崎纱夏难以置信的看着周子瑜,明明如此恐怖的生物她怎么可以说得这么风轻云淡。

“土…土狼?”

“对啊,”周子瑜向她走了过来,牵起凑崎纱夏的手拍了拍。“还有大角羊,猞猁,蛇和蜥蜴。”

“它们都生活在有水源的地方,离这里很远。”

凑崎纱夏还是呆呆地说不出话。

“你不是说,有我在你就不怕吗?”

“我…”

“我会保护你的。”


夜晚的国家公园完全是另一幅景色,不同于白日里烈日照耀的黄沙戈壁,魔术师关了灯,干燥、炽烈、滚烫就全都跟着太阳一并退场,只留给这个世界一片无边无际的寂静旷野。

凑崎纱夏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习以为常的实感在此刻变成了她陌生的东西。

她好像聋了,万籁俱寂的世界里听不见任何一点熟悉的声音,但她又好像从未听见过那么多种声音,风拂过旷野,拨动着约书亚树的的针叶,针叶上的露水就在跌落的空中碎裂开来,扭曲的树干里的无数根管费力地钻入干枯的地表,从很深的地方抽吸着珍贵的水分,水分子一点一点儿的用力往上爬,在干燥的根管边缘蹭出湿润的声音。野地里藏着看不见的生物,以为在这黑暗里就可以横行无忌,却被这窸窸窣窣的声音暴露了位置,它们移动地很快,像是终于从烈日的桎梏里挣脱,在这凉爽的夜里撒欢。

远处偶尔经过一辆车,车灯很早就被视网膜捕获,而那由远及近的声音却要等了很久才能被耳朵捉到声波。大片大片的黑暗包围了她的眼眶,那一道手电筒的光就是这地表唯一的光亮,所有的树影、黄沙、岩石、公路都被这道光抽走了颜色,落在凑崎纱夏的眼里只剩下黑色的轮廓。

除了周子瑜。

周子瑜从容不迫地架设着她的设备,三脚架、单反相机、鱼眼镜头、滤镜、快门线,手电筒被她放在高高的灯架上,打下来的光不偏不倚地正好笼罩了所需要的场景。

像这天地之间的一出独角戏,只有周子瑜一人出演,却足以夺走这时间所有的光亮。


银河没有出现。

天气预报骗了人。

周子瑜和凑崎纱夏坐在黑色吉普的前车盖上,靠着挡风玻璃窗,盖着同一张毯子。

“冷吗?”

周子瑜边问凑崎纱夏,边又把毯子往她那边扯了扯。

凑崎纱夏摇摇头,望着眼前无尽的星空,天幕很高很远,无数星星点点或明或暗地闪烁着,薄薄的云层为这星空蒙上了一层纱,月亮在很远的角落微微亮着。

“怎么办?没有银河。”

“那只能等了。”

“等到风把云吹散吗?”

“嗯。”

凑崎纱夏伸出手,想要挽一挽这旷野的风,她什么也没有抓到,最后又缩回温暖的毯子里面。

“那万一没有风呢,你明天还会来看银河吗?”

“明天我就要回台湾了。”

“台湾…很远呢。”

“你呢,你明天去哪里?”

“明天Mina和Momo就会到了,应该一起逛逛吧。”

“那就好,别再一个人到处乱逛了。”

“那你不也总是一个人嘛。” 凑崎纱夏不服气的问道。

“我啊。” 周子瑜笑了笑。

“我一个人可以的。”




她们等着风把云吹散。

月亮的位置已经换了,而满天的星辰还是像蒙着雾一般若隐若现。荒野里没有手机信号,凑崎纱夏很久以前买的识别星辰的软件就没机会登场,于是周子瑜指着不同方位的天空一片一片的教凑崎纱夏认星星。

“呐,你怎么知道这么多,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傻瓜。”

周子瑜笑了笑,“所以要认真念书啊,纱夏姐姐。”

“太晚啦,子瑜妹妹,姐姐我已经毕业了。” 凑崎纱夏装作无奈的摇摇头,转念一想,又继续问道。

“那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随便编来骗我的呢。”

“我不会骗你的。” 周子瑜说。

她直起身,又拉了拉两个人身上的毯子。

“周子瑜不会骗凑崎纱夏。”


风好像生病了,有气无力地晃过这片原野,却没有力气吹散天上的那片云。

“你说,我们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吗?” 凑崎纱夏靠在周子瑜的肩上,百无聊赖地问道。

“会啊,我们都是死去的星星变来的啊。”

凑崎纱夏忽然直起身,半信半疑地看着周子瑜,“真的假的?”

“真的啊,”周子瑜看了一眼凑崎纱夏,转眼又盯着天上无尽而朦胧的星空。

“宇宙从一个奇点爆炸,炸出了氢和氦,氢和氦在引力的作用下聚集成第一颗星星,然后又爆炸,炸出了其他的元素,其他元素又聚集成星星。”

“就这样,一直不断往复,星星不断出生和死亡,元素越来越多,才有了现在的我们。”

凑崎纱夏似懂非懂地瞪着眼睛。

“我们都是由死去的星星构成的,等我们死了之后,自然也会再变成新的星星。”周子瑜认真地说。

凑崎纱夏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

“周老师,你实在是太深奥了。”

“我还以为你会跟我说什么浪漫的神话故事呢。”

“这不浪漫吗?”

凑崎纱夏忽然莫名心里一动,她又靠回了周子瑜的肩膀。

“浪漫,这是我听过的最浪漫的故事了。”


周子瑜看见了银河。

凑崎纱夏在她的肩头睡着,她就这么直挺挺地坐在吉普前车盖上,一动也不动。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右肩好似有点酸痛,又有一点麻木,最后好像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长久以来,她一直以为她会一个人看见这片银河。

那是她心中珍藏已久的梦。

她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就连和朴志效探讨星空摄影的种种技巧时也没有说。

她偶尔会问自己,到底在追求什么呢?

就连自己也说不清这种感受,那种无可言说不能名状的情绪一直埋藏在她心底最深处,在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傍晚,被一张又一张的试卷掩盖,被一个又一个的分数打压,被关进坚固的钢铁牢笼,被水泥混凝土浇灌得结实,没有一丝一毫的空间可以喘息。

然后她想,我为什么不能拥有一片银河呢?

于是她开始了一场逃亡。

她逃过了一整个大洋,又逃过了一整片大陆,背着沉重的器材,开着孤独的吉普,最后逃到了这荒无人烟的旷野里。


周子瑜看见了银河。

风终于攒够了力气,用尽全力将那片云推开了去,于是银河终于展露出了它的面貌。无数星星点点的星辰聚集在一起,缠绕在一起,或浅或淡,或明或亮,拥抱着,倚靠着,在亿万光年之外,汇集成了一条永恒的银河。

她手里攥着快门线,三脚架和相机就在离她不到十米的地方,她的肩上靠着睡着了的凑崎纱夏,银河的光穿越了无尽的时间长途跋涉而来,落在凑崎纱夏的脸上,勾勒出晦暗而美丽的轮廓。

周子瑜忘了要去拍照,她甚至忘了要叫醒凑崎纱夏。

她愣愣地看着远方的银河。

又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宇宙从一个奇点开始爆炸,三秒之后膨胀到了葡萄柚的大小,又过了三十秒,葡萄柚就变成了她一千年一万年也走不完的宇宙,氢气和氦气开始漂浮,碳氮氧氟氖,钠镁铝硅磷,一百一十八种化学元素在爆炸中跳跃,星星死了又活,活了又死,人类多么渺小,我们终将会在热寂里一同湮灭。


周子瑜看见了银河。

凑崎纱夏好像梦到了什么,在她的肩头轻轻地嘟囔了一声。

周子瑜忽然莫名其妙地非常想哭。


银河。

她的银河。


她终于可以忘却时间,忘却这世间所有的纷扰,独占一片属于她的银河。


很快云又回来了,云把风又赶到了一边,将满天繁星揽在身后,又一次护住了属于自己的宝藏。

周子瑜回过神来,她整理好情绪,轻轻推醒了凑崎纱夏,说。

“很晚了,我们回去吧。”


“教我说中文吧。”

回程的路上仍是万籁俱寂,半开着的车窗只吟唱着风声,偶尔有一辆车经过,车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亮起,很久以后才擦肩而过。

“你想学什么?”

“你随便教我吧,反正我只会「你好」和「谢谢」。”

周子瑜望着远方的道路,道路尽头是远山,远山尽头是深邃的星河,这旷野上的风从未知的远方吹来,吹过天幕里的每一颗星星,吹过远处的每一座山峦,沿着这弯曲而漫长的道路一点点吹来,吹进车窗,沾染了谁的风信子、铃兰和茉莉的味道,一直吹进了她的心里。

“你是我的银河。”

“什么?”

“你——是——我——的——银——河——”

“你——是——我的——什么?”

“银河。”

“你——是——我——的——银——河——”

“像这样?”

“嗯。”

凑崎纱夏歪着脑袋,一字一字的又认真重复了一遍。

“你——是——我——的——银——河——”

“是什么意思呢?”

好奇的学生边反复念叨着陌生的中文发音,不忘向老师刨根究底一番。

而周子瑜只是望着远方的道路,心中很多年前被水泥浇灌凝固的那一部分在某一瞬间已经彻底融化,悄无声息,在这忘却了所有喧嚣的夜里。

嘴角的弧线不自觉的轻轻扬起。

她没有转头看凑崎纱夏。


“很高兴认识你的意思。”


周子瑜终于将凑崎纱夏送回酒店,平井桃和名井南在酒店大堂等她,一千个电话和一万条短信此刻终于找到信号得以轰炸凑崎纱夏的手机,平井桃的小脸早已挂满泪痕,而名井南面色铁青正准备打电话报警。凑崎纱夏跳下车朝发小们飞奔过去,好言安慰解释着许久,好不容易安抚好两个伙伴,擦掉平井桃和名井南脸上的泪痕,才想起来自己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遗落在了大堂外。

她转身冲出酒店,空空如也行车道只有月色还在摇晃。

凑崎纱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黑色吉普不见了,周子瑜也不见了。

她的银河不见了。


凑崎纱夏站在原地,错愕地愣了很久,直到穿黑色制服的门房上前询问,她竟然一下子连英文都要忘了怎么说。

服务生听了几遍才明白她的意思,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便条纸递给她。

“是凑崎小姐吗?那位小姐拜托我将这个转达给你。”

凑崎纱夏摊开便条纸,米黄色的纸底深蓝色的格纹,上面是周子瑜工整而娟秀的两行英文字迹。


「很高兴认识你。」

「祝你成为厉害的画家。」




“那么我的问题问完了。” 

金多贤对着凑崎纱夏职业一笑,边整理着手里的采访稿,关掉录音笔。“凑崎小姐,非常感谢百忙之中能抽出时间接受本社的采访。”

凑崎纱夏微微点头回以微笑,“你也辛苦了呀。”

脑海里一直紧绷着的弦终于慢慢松了下来,第一次独自接手个人访谈的小记者还有点儿紧张,采访稿和录音笔刚装进公文包里,脑海里就已经不受控制地翻滚着可能用到的标题构思:「画坛新星凑崎纱夏的星空世界」、「美女星空画家初登场」、「温柔夏日里的一片银河」…...

好像哪个都不够好呢...

记者微皱着的眉头映在凑崎纱夏眼里,变成了以为自己方才表现不佳给来对方带来困扰的疑虑。

“我还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我看你有点担心的样子?”

金多贤猛然被画家温柔的询问拉回现实,连忙摇头摆手,习惯性的露出职业笑容,想要随便找个什么话题缓解误会。

她抬起眼,巨大的星空油画整整覆盖了工作室的一整面墙,深深浅浅的光斑错落有致地落满了藏蓝色的画布,一小片一小片,一丁点一丁点,仿佛蕴藏了整个宇宙的情绪,旖旎地旋转着,交错着,缓缓地缠绕成一片耀眼的银河。

“没,我只是觉得你的画太好看了。”

伸手指了指凑崎纱夏背后的那一片银河,金多贤看着眼前的画似乎入了迷,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观赏凑崎纱夏的作品。

果然是初出茅庐便名声大噪的天才画家呢。

记者在心里这样想着。

这么美丽的银河,要怎么样才能画得出来啊...

凑崎纱夏转过身,望着墙上自己耗费了三个月心血的画作,正想着该用什么样的措辞回应感谢才会更加得体,而下一秒,所有整理好的思绪都在金多贤随口的询问里无声蒸发。


“你见过银河吗?”


凑崎纱夏看着眼前缠绕着的光斑,一瞬间有点恍惚。那个夏日旷野里无声无息的凉风似乎又从哪里角落里吹拂而来,她回过头,看着金多贤,嘴角张了张,却没有出声。

“我是说,这么美的画,是光凭想象画出来的吗?”

情绪里的某个柔软的角落仿佛又被轻轻地戳了一下,反弹起的微尘在银河的光点照耀下跳跃,丢落在记忆里被遗失的那个夏天,将心里那一张似乎已经有些褪色的面庞又勾勒了一遍。

那些温柔是否仍会在夜里发光,还是根本已在那个夏夜死去。


那一天起了云。

她睡着了。


凑崎纱夏没有见过银河。


见画家迟迟没有回答,金多贤对自己的业务能力有些懊恼,第一次独自采访,即便正式访谈已经结束,看起来还是没有想象中的顺利。她不自觉地抬手抹去鼻尖微沁的汗珠,场景有些尴尬,她只好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我是说,你知道那个很有名的星空巡回摄影展吗?”

“就在国家美术学院的展览馆,我上礼拜去找彩彩玩,她带我去的,说是一个台湾女生的作品,真的很棒。”

凑崎纱夏迟迟没有回应,金多贤看着愣神的画家,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话好像不应该这么说。

“啊,我不是那个意思啊,我不是说你们的作品相似什么的。”小记者着急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头。

“就是,就是我想或许你也会喜欢她的作品,不是说艺术都是相通的嘛。”

好像越解释越乱,而面前的新锐画家仍旧没有要和她搭话的意思。涨红了脸的金多贤急得跺了一下脚,闭着眼心如死灰地扔出关于这个话题自己所知晓的最后一句话。

“哦对了,她叫什么来着?周——周什么——周子瑜? 你听说过吗?”


凑崎纱夏的眼神没有预兆地收缩了一下,听到这个名字的那一刻,遥远夏日的所有晦暗的记忆一瞬间全都明晰了起来。

她攥着便签纸站在酒店门口泪流满面。

四十三度的热气消寂在午夜无声的旷野里,万籁俱寂的黑暗里,她和她坐在越野吉普的车盖上。

她们仰着头望着遥远的天幕,一大片薄薄的云遮盖了银河的方向。

属于她的牛仔外套轻轻披在她身上,她们盖着同一条毯子。

我们都是死去的星星的产物。

她伸手挽了挽风。


微弱的星光穿越亿万光年,落在她的眼睛里,一闪一闪。

“你——是——我——的——银——河——”


凑崎纱夏没有见过银河。


凑崎纱夏早已见过银河。


“等等——”

凑崎纱夏忽然回过神,她着急地看向金多贤,第一次独自采访的小记者她尴尬的自说自话终于得到了画家的回应。


“你说她叫什么名字?”


END



BGM:杨乃文 - The Scientist

我真的没想写这么长,是这篇文章它自己要写这么长的。

感谢看完,鞠躬。


 
 
评论(64)
 
 
热度(5156)
  1. 共394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